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

　　那是在一切變得如此荒唐、混亂之前，她所說的最後一句話。

　　接著地面就竄出了一大堆蹣跚的駭人怪物，具體有多少我也不清楚，但我相信這樣的數量足夠對政府造成一定的麻煩——我是說，如果政府打算讓這些移民入境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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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伊西斯，一個有著健康小麥膚色、一頭亮麗烏黑秀髮的女人，就是那種在大學迎新派對會被橄欖球隊的白種男搭訕的類型。他們的理由多半是想換個口味，我無法理解這是個怎樣的想法。我不是處男，但換個「口味」？除非有吸血鬼混在球隊裡，否則我不認為人在生理上的構造差異對於性快感能造成多大的區別。同時我也不認為球隊裡會有吸血鬼，不然他一上場就會暴露了，他可能會燒起來、變成灰燼，或是突然衰老之類的，我不清楚實際會怎樣，總之吸血鬼照到陽光會出事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不過這只是我的想像，我沒見過吸血鬼，也沒看過大學橄欖球隊，因為我高中念完就不打算繼續抱著書了，所以對以上兩者的認識都來自我工作的錄影帶出租店。吸血鬼電影跟校園電影我沒少看過，既然這麼多人覺得這些身分該是這個樣子，那或許吸血鬼和大學橄欖球隊就真的是電影中的那個樣子。

　　回到伊西斯，我不確定她有沒有在迎新派對被人搭訕，我只知道她有念大學，而且離這不遠，因為她偶爾會揹著一個背包出現，同時手裡還抱著兩三本厚得足以在危急時刻替她擋下子彈的書。我沒過問那些書是關於什麼，它們封面的歪斜字體就足以讓我明白裡頭不是我能懂的東西，而且作為一名極度普通的錄影帶出租店店員，在面對樣貌姣好的帥哥美女時，自然會有一種「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最好不要有多餘的互動」的本能，我相信這是我某一段基因顯現出來的結果。

　　但反過來，對長得好看的人來說，他們似乎不見得會想劃分界線，我想這是為了表現出能配得上那張好看臉蛋的善良之心。有本錢的人才有資格選擇善良。

　　總之，某一天伊西斯向我搭話了——好吧，也許不是搭話，她只是把她微捲的黑髮用纖長的手指繞到耳後，接著一手遮著她豐潤的唇，湊近櫃台小小聲地問我：「我想找幾部電影。」

　　大多數的情況下，我很樂意為開口詢問的顧客找尋他們想要的片，因為我很清楚要向不認識的人請求幫忙是多麼需要勇氣的一件事，但伊西斯的要求卻讓我想用討人厭的態度假裝忙著手邊的事，接著蹲到櫃台下等到她離開。我最後當然沒這麼做，因為我在她開口的剎那就已經和她對上眼了，我沒辦法再裝成無視她的討人厭店員。這種情境只會出現在令人尷尬的愛情喜劇，而我不喜歡愛情喜劇。

　　於是我用不明顯的微笑表示樂意效勞，但她緊接著說她需要找幾部跟埃及有關的電影……

　　先聲明，我個人對埃及的迷人文化沒有任何意見，但我也得承認這不是個吸引我的主題。我熱愛吸血鬼、狼人、殭屍，喜歡這類型電影的好處是就是永遠不愁沒片子能看，但木乃伊？我不敢肯定這主題有多少好電影，我甚至連關於埃及的電影有多少都不清楚，而且廣義來說，木乃伊就是比較乾、統一制服的殭屍，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我開始翻找自己整理架上影帶的記憶，並把有印象的電影全告訴她，《木乃伊》、《木乃伊之手》、《木乃伊之墓》、《木乃伊之魂》……基本上我想得到的電影全都用木乃伊當作片名，你只需要把後綴換成別的東西，例如詛咒、血、裹屍布，說不定在某個角落還能發現《木乃伊之戀》，誰也沒資格說這不是一部放入埃及元素的電影，是吧？

　　通常在聽到一連串相似片名的電影後，客人們都會補上一句：還有別的嗎？

　　我可以理解這種反射性的提問，長得差不多的片名會讓人覺得它們是系列作，而系列作之所以會成為系列作，仰賴的是它們的死忠粉絲，那麼要如何讓系列中的新作品同樣受死忠粉絲的喜愛呢？是的，拍一部差不多的電影。

　　但這就是伊西斯除了外表以外，第二個讓我對她產生興趣的部分，她說：「太好了！這就是我要的！謝謝你！」

　　我甚至還沒提到《神鬼傳奇》。

　　所以我猜她大概是什麼念埃及文化的學生，那麼她書封上的就會是阿拉伯文，我自然看不懂。或者她是剛殺了人，急需把屍體做成木乃伊的蛇蠍美人，那麼她懷裡的書大概是關於人體結構的，這我也不可能看懂。還有最後一個可能，她其實是名死靈法師，手上的書是某種禁忌的古文明魔法，而她可能懶得看字，所以選擇跑來租影帶好幫她複習埃及黑魔法入門，若是如此，我就更沒有理由看懂她的書。

　　接下來的幾周，伊西斯都會出現在店裡，有時一周會出現個三次，我甚至開始好奇我們店裡有這麼多木乃伊電影嗎？不過我依然沒對這主題提起興趣，況且這些電影的片名都太像了，每次伊西斯租片的時候，我都覺得她上周才剛還過同一部片。

　　「所以，」我在刷她還來的錄影帶的條碼時說，「妳找到妳要的木乃伊了嗎？」

　　我沒抬頭看她，但我能感覺到她那對深邃的眼睛正看著我，並在我問了這個問題時將眼珠子往上翻，想著要如何回答我。我趁這時間將視線從又一張木乃伊臉上移開，想多看一眼這少數會讓我覺得上班沒那麼痛苦的景緻。

　　她沒將眼珠子往上轉，而是直直地盯著我瞧。

　　對上眼的瞬間沒有浪漫，只有尷尬。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把視線挪開，這會讓尷尬程度成指數成長。

　　我因此注意到了伊西斯的眼線十分明顯，眼尾的部分稍微勾起，讓她看起來更撫媚一些，而她的瞳孔完美地被上下眼瞼夾在中間，睫毛排列而成的線恰巧切在那對黑珠子的圓周上。很美，但說實話，有點美得不像是人，至少不像這附近會出現的臉——她太耀眼了。

　　「嘿？沒事吧？」她在我眼前反覆揮手，就像在確認意識那樣。

　　我本來想語帶輕浮地說：抱歉，妳太美了，我看得入迷，這樣應該不能算沒事？

　　不過這向來不是我拿手的，所以我最後只是揉揉雙眼，故作難受地搖搖頭，接著幫她刷她要租的錄影帶的條碼。

　　「沒事，我想只是今天有點累了。」在剛剛的尷尬情境中，我的心的確是累了。

　　「好吧，希望你今晚能好好休息……」她瞇起那對美麗的眼睛，盯著我的胸口，「格雷。」我這才知道她是想看清楚我的名牌。

　　「謝了。」我笑了笑，裝作我對於被資本主義壓榨也得選擇樂在其中的無奈樣子，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子，不過我此時的笑其實是為了終於結束尷尬而笑。「也希望妳今晚看木乃伊愉快，伊西斯。」我也順口叫了她的名字。

　　在我話說完，伊西斯本來垂下眉毛、溫柔關心的表情突然變了個樣。她睜大眼睛，這時眼瞼不再切過瞳孔圓周，那對飽滿的唇瓣微微張開，露出底下白得像夜月的皓齒，看起來就是一副驚訝的模樣。

　　「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她在這停頓了許久，正當我以為她跟我一樣陷入某種神遊狀態之時，店裡的吊燈開始搖晃——是地震。

　　這裡鮮少發生地震，理所當然地這種破爛的影帶出租店就不會有什麼防震結構，架上花了我一個上午的片子通通被撒到地上，吊燈這時晃得跟鐘擺一樣，讓人不知道它們究竟會往左邊砸向動作電影區，還是往右撞爛恐怖電影區。零星的客人已經朝店門衝去，還伴隨著尖叫以及小孩哭鬧。

　　我很慶幸我跟伊西斯這時在櫃台，雖然也有可能被吊燈砸中，但我們有機會躲進櫃台下，而不是被錄影帶架壓死。

　　「媽的，我想我們該跑出去。」正當我這麼說時我已經用動作片裡角色滑過引擎蓋的動作越過櫃台了，看樣子我的潛意識從來沒相信過櫃台可以保護我們兩個。

　　這時伊西斯還是那副被嚇著的樣子看著我，我想她大概也沒碰過這麼大的地震吧。於是我下意識抓著她的手，準備衝向店門外。這時店裡四周的地板開始隆起、裂開，像是傑克撒了一把魔豆在我工作的地方底下，然後這些豆子在今天決定一起發芽，把整間錄影帶店頂到雲上，到時候雲上的巨人就會有個迷你的影帶出租店模型，廢墟版的。

　　好消息是我們腳下的地板沒有任何損壞，也沒真的長出巨大豆苗把我們送上雲端，我們還有時間可以逃到外頭，而壞消息是，真的有東西從底下撞破地板——一群裹著發臭布條的乾屍，或者你要稱呼它們的專有名詞：木乃伊。

　　地震停了，所有錄影帶都從架子上跳樓，不過只有一盞吊燈傾斜，我大概需要花一天的時間把片子全都整理回架上，然後再花個半小時把燈修好，這是我的工作——如果我沒有被木乃伊團團包圍的話。

　　這時我希望剛才關於魔豆的幻想是真的，至少豌豆芽不會看起來一副要吃了我的樣子，而且雖然木乃伊行動很慢，但肯定是比豌豆芽來得快。

　　「嘿！振作點！我們現在就得要逃到外面去，除非妳想成為這堆乾屍的養分。」我的手還沒放開伊西斯，我抓緊她，在腦裡畫出能與木乃伊們保持安全距離的逃脫路線，而就在我要拔腿奔跑時，我才發現我根本拉不動伊西斯。

　　早就叫你抽出時間運動了吧，格雷。

　　我在心裡這麼抱怨自己，並替自己無法英雄救美感到可惜。不過我也沒那麼執著要拯救人，我大可以自己逃出去，只是在我回頭看了一眼伊西斯後，我發現她不是被嚇到腿軟走不動，而是沒有打算走的意思。

　　好吧，這下你才是被救的那個，格雷，而且你長得還沒人家好看。

　　有那麼一剎那，我覺得伊西斯會像《古墓奇兵》中的蘿拉那樣掏出手槍或是弓箭，一個個解決掉這些會走路的布團，但我隨即想到，要是這些木乃伊有什麼未知細菌？它們其實是生化武器？或是它們會從嘴巴吐出成群的有毒聖甲蟲？我敢說手槍跟弓箭大概沒什麼鳥用。

　　「聽著，我知道妳很愛木乃伊，但在現實中遇到會動的木乃伊不是什麼好事。」

　　「它們是來找我的。」伊西斯語氣堅定地說。

　　我想她是對自己的外表有著過度的自信，她在大學裡大概被搭訕過不少次，所以才覺得這些木乃伊也是要來請她喝杯酒、跳支舞的。

　　「告訴它們妳有約了如何？」隨著木乃伊逼近（它們真的走很慢），我的語氣也開始有些顫抖。我環顧四周，要是這群怪物撲上來我有什麼能拿來反擊的東西。大概就是櫃台上成堆的錄影帶吧。我死定了。

　　「我從沒告訴過任何人我叫伊西斯。」

　　我很訝異這瘋女人此時此刻還在糾結我叫出她名字的事，我也很訝異自己這時還為了避免被誤會成變態所以想跟她解釋。

　　「就跟妳看我的名牌一樣，我看了妳的會員卡。」

　　「是，但一般人不會那樣發音，太……」她似乎想了一下要用什麼詞彙，「太標準了。」

　　我不會說我為了討這喜歡埃及文化的女孩開心，因此特別到圖書館找了這名字的古埃及語發音。儘管書上說學家們還沒搞懂古埃及語要怎麼念，但還是提供了可能的發音。看樣子我在這方面可能滿有天分的。

　　「我想是歪打正著吧。」我聳聳肩——在被木乃伊包圍的情況下。「怎麼？妳的名字是什麼召喚木乃伊的咒語？」

　　「我說它們是來找我的，而你標準地念出了我的名字，這就像在賣場廣播走失小孩一樣。」伊西斯蹙起眉毛，很美，但我沒心力去注意這個，因為木乃伊挪動它們脆弱膝蓋的聲音已經近到像是在我耳邊。

　　「好，我還有很多問題，但我們應該先離開這群傢伙，妳同意吧？」我慌張地望著周遭的乾屍，同時已經微微抬起腳，準備踢飛第一具撲上來的木乃伊。

　　「或是燒了它們。」伊西斯翻開了手裡厚重的書，書頁開始發出橘紅色的亮光。

　　至少現在能確定她手裡的真的是魔法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