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手帕

The Hearth Rat

  「髒老鼠,該起床幹活了!」門外的呼喊伴隨著像是要將木門打破的敲門聲把蜷縮在牧草堆的男人給吵醒。
  「噢……幹……」他翻過身捂著耳朵,順便低聲咒罵了工業革命帶來的時間分割概念,要求他得要在每天早上六點準時起床上工。他逼迫鬆散的筋骨撐起自身的重量,打了個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眼後,拖著疲憊的腳步從鬆軟的金色床鋪走向門,並在門邊的鏡子前簡單地打理自己一番,最後戴上膠製防毒面具,以及他花了一番功夫得手,有著黑色大圓耳造型的鴨舌帽。
  他推開門,外頭的人正準備再敲一次門,「嘿,我醒了,好嗎?」他擋下對方正要敲上他胸口的手。眼前的小個子是他在這共事的夥伴,儘管他從沒有看過對方電銲面罩下的真實面貌,不過那並不重要,在這充滿污染的大地,最好不要讓皮膚有機會裸露在外。
  「那很好,因為你再遲個三秒我就會開著除草機輾過這間穀倉。」一口稚嫩童音的小個子甩開了手,插腰看著那高他不少的傢伙,「今天嘉德會回來,聽說她把那座小鎮整個翻過來了,所以我們要在中午前準備好卸貨的工作。」他拿出了一小本冊子,並用他那戴著過大手套的手握起筆,在上頭清點今日的待辦事項,「至少要有五台堆高機,否則我們沒辦法在入夜前把所有東西放進倉庫,但很遺憾,我們現在只有三台能動……」他用筆尖輕點了本子幾下,然後抬起頭,透過電銲面罩的鏡片仰視男人。

  「是是是……」戴著圓耳帽的男人不耐煩地擺手,「要我把兩台堆高機修好是吧?反正我也沒事好做,你們動不動就『TNT,去幫機甲上油』、『TNT,去把板金焊上』、『TNT,去修好武器』……你們怎麼沒想過我有自己的事要做?就連前天都還是我替坦克擠奶,在這之前我甚至沒機會先跟坦克聊過天,就要抓牠的乳頭?就算不顧慮我,你們也該想想坦克的心情,你應該懂吧?園丁。」他自顧自地抱怨了一大串,宣洩著早上六點就被挖起來的怒氣。
  見男人終於停下那聒噪的嘴,被稱作園丁的小矮個收起了本子,「首先,要不是你的『渦輪動力裝置』,那兩台堆高機也不會起飛然後在空中爆炸;再來,你是個囚犯,讓你做這些事是看在你還有點用處,否則我們隨時能把你做成肥料;還有,坦克是公的,我不太確定為什麼你對牠做了這種事還活著;最後,我沒有必要懂你什麼,因為我是你的上司,好嗎?」語畢的最後,園丁用力地戳了幾下TNT的胸膛,像是要把話裡的警告塞進對方的心臟,接著就扔下這令他頭痛的傢伙準備去忙自己的事。
  「噢……」面對一切的抱怨都被反駁,TNT顯得有些失落和無能為力,像是被斥責的小狗稍微地縮起自己的身子,「不過……我們是工作上的夥伴對吧?平起平坐?嗯?」他攤開手,向已經走遠的嬌小背影祈求一點愛和包容,讓他能在這陌生的環境找到一絲歸屬感,然而對方只是豎起中指,頭也不回地回應他。

  「呿,真是不友善。」看自己的苦肉計沒博得同情,他聳肩又碎念了一番。然而儘管抱怨這麼多,待在這裡工作至少還有得睡有得吃,比起在外頭那片荒蕪之地撿破爛還要對付突變輻射生物,這裡的確是個好選擇,況且想在這做事還不一定有機會,大多數被抓回來的人都如園丁所說的一樣成了肥料,要不是他對機械的天份,他現在或許會是一株蘋果樹苗,等著長出一顆顆好吃到爆炸的蘋果。
  他認命拔出插在腰間的扳手,熟練地轉動把玩,同時調整了下自己的帽子,「先吃個早餐吧。」早餐面前,工作肯定是其次。


  今天的早餐是乳酪麵包配上玉米濃湯,說不上豐盛,但總比火烤突變蒼蠅來得美味,而且還沒必要冒著反被蒼蠅吃掉的風險。在用完餐後,他來到自己平時工作的地方——車庫。說是車庫,或許更像個軍火庫,機甲、戰車、武器……只要是金屬製的,他們通通堆在這,而他的工作就是對這些金屬塊們敲敲打打,變出其他人要的東西。
  「他們真的應該整理一下我的工作環境。」儘管他早就習慣了機油味,也從這團雜亂中摸出了一些規律(例如釘耙肯定跟自動步槍放在一起),但他還是希望有人能替他簡單地整理分類,這樣就可以省下不少他在金屬堆中游泳,就為了找一根尺寸正確的螺絲的時間。

  園丁口中所說被TNT裝上渦輪動力裝置的兩台堆高機幾乎成了廢鐵,但只要素材足夠,讓這兩堆廢鐵重生對他來說並不是難事。他就像是廢土上的弗蘭肯斯坦,擅長製造縫合怪。
  他開始了今日的工作,先是丈量堆高機各處的長度面積、挑選適合的板金零件、對素材進行初步的處理、組裝以及最後調整……其中當然還有著不少繁瑣麻煩的步驟,但這些在他手裡都只是一塊蛋糕的難度,他甚至還嫌這樣的工作簡單到有些無趣,於是他打開收音機,放了首拍點明確的輕快曲子,讓自己過動的身體能隨著節奏邊搖擺邊將螺絲鎖上。
  「在雨中等著巴士,在、在雨中……」他不停地重複著這句歌詞,隨著他扭腰擺臀,纏在腰上的橘色電線也像條尾巴似地搖晃擺盪。在他靈活地拋接扳手、替換工具之間,兩台該被壓成立方體廢鐵的破車重獲新生,過去的傷疤僅在它們身上留下接合的傷口,沒能阻止它們再次發動震耳欲聾的引擎。

  「喀。」音樂被卡榫扣上的聲音截斷,TNT也突然停下了手舞足蹈的動作。
  「進度挺快的嘛……」前來監工的園丁雙手環胸,打量著那已修好的堆高機,雖說用不同零件拼湊起來還是不免讓它們有些不協調感……「那是什麼?」園丁指向固定在堆高機兩側,像是飛機引擎一般的圓柱體。
  聽到園丁的發問,TNT收起了他誇張的肢體,像是在教導學生的老師一樣揮舞起他手中的扳手,「這個嗎?這可是我精心打造的渦輪引擎,從零到一百只需要一眨眼的時間,再眨一次眼它就能飛上天了!」他配合著言語大張雙臂,替他的作品來個驚天動地的介紹,就像是一名專業的推銷員,然而他的客戶並沒有賞以青睞,只是把手收回胸前,腳尖不耐煩地打著拍子,等著他繼續說點什麼。
  「好吧,不喜歡是吧?但它同時還有飲料杯架的功能哦,我來示範——」「把那東西拆掉。」園丁開口打斷了準備爬上引擎的瘋子,「你還有十分鐘,把那玩意兒拔下來,否則我就把你的腦袋摘下來掏空當花盆。」甜美可愛的童音說著截然不同、駭人恐怖的台詞,語氣中也不摻一絲開玩笑。

  「你真是扼殺了藝術家的創意,我要是繼續待在這,遲早會變得跟你們一樣無聊。」TNT不滿地嘀咕,但礙於他愛且需要自己的腦袋,因此只能認命地拿起扳手,親手毀掉出自自己雙手的酷炫裝置。雖說待在這比外頭安全,還不需要擔心吃住,但他創意爆炸的腦袋偶爾還是會對這限制他發揮的地方有些不滿。
  「還需要我提醒你堆高機怎麼壞的?」上揚的語氣讓園丁的聲音帶刺,毫不留情地刺穿TNT的後腦,把他藏在腦海裡的記憶勾了出來。
  「那是計算上的失誤,我這次可是調整過了,這引擎就像是剛出爐的烤麵包一樣完美。」雖然嘴巴上這麼說著,但他很清楚園丁不可能允許他留下自己的創作,於是碎念的同時他也動手拆卸起額外裝上的引擎,只是每當他卸下一個部件時,他就像個耍脾氣的孩子將它們隨手亂扔。
  園丁對TNT的比喻嗤之以鼻,「烤麵包?你認真?」作為負責這瘋子囚犯的上司兼管理者,園丁可是準備了一本簿子來記錄TNT各種不受控的行為,好等著今天嘉德回來可以鉅細靡遺地告狀。
  他拿出一本封面畫著老鼠夾的本子,翻到了有著褐色便條的一頁,「上上禮拜你嫌麵包太難吃,要自己動手做,結果烤箱被你炸了,就因為你想證明你發明的火藥不只能爆炸還能吃;而上禮拜周末,你說麵包冷了,想丟進微波爐加熱,結果微波爐方圓十公尺內的所有東西都起火了……」他抬頭看了眼面對罪狀指控毫無辯駁能力的傢伙,「我不想追究你做了些什麼,但剛出爐的烤麵包?你確定你知道『麵包』是什麼?」園丁將小本子收回圍裙的口袋,並用手在空中劃著圓,試圖想讓TNT明白炸彈不是麵包的一種。
  「嘿,我當然知道麵包是什麼!」埋頭在金屬殼中的TNT高舉扳手,他的聲音在經過揚聲器和引擎外殼的過濾後變得模糊不清,但依舊擾人。他抬起頭,順便將裡頭拆卸完的零件扔了出來,「但你不覺得麵包跟炸彈是同一種東西?就是有個外皮然後包著餡料……」他的雙手在空中揉捏著空氣麵團。或許他的確也是這麼做炸彈的,但這裡的人對他在做什麼總是不感興趣,只想著怎麼用大量的雜事跟手銬腳鐐箝制他自由奔放的思想。
  「你怎麼不說說你的腦子跟炸彈也是一樣的東西,然後想辦法把你的腦子炸了?」園丁沒時間也沒興趣聽TNT的滿口胡說八道,他走向門邊,手已經放上鐵捲門的開關,「你最好準時把東西送到卸貨區,你知道嘉德不喜歡等的,你也清楚如果嘉德不高興……」鐵捲門蓋過了電銲面具下的要脅目光,在剩餘最後一點縫隙時,園丁才把話說完:「她會擰死你這隻髒老鼠。」

  鐵捲門如斷頭台的鍘刀落下,切斷了外頭的陽光,TNT再次成了被關在陰暗空間的老鼠,等著下一個未知命運的到來……
  「噢……好吧,或許那瘋女人會喜歡我的炸彈麵包理論。」顯然那威脅沒有影響他想和別人分享自己學說的心情。


  在把堆高機都送到空地後,TNT便躺在駕駛座上打盹。他很滿意自己替座位加裝了後仰的功能,好讓他可以舒服自在地把雙腿交叉放上方向盤,雙手枕在腦後享受愜意的時光,如果他的渦輪引擎沒拆,他甚至還能放杯沁涼的螢光綠冰沙在一旁的杯架上。
  就在他沉浸於午後的白日夢時,遠方轟隆的聲響逐漸逼近。地平線的另一端揚起漫天沙塵,彷彿那裡陸續引爆了數顆地雷,而衝出地雷陣的是數架有著強大火力武裝的機甲,也是他現在所待之處的盜匪們用來侵略他人、屠殺萬物的武器。
  門口的守衛沒有打算查驗來者的身分,整個稻草人……不,整片廢土都知道那台粗獷又裝載高火力的金屬怪物是誰的座車。帶有凹痕且掉漆的土黃色板金是它歷戰的痕跡,上頭的污痕不禁讓人懷疑是某個阻擋它去路的傻子被高速衝撞後所留下的血漬,左手沾有骨肉碎屑的流星錘在鮮血的保養下散發出駭人的光澤,而右手那管機槍更是在廢土各處留下千瘡百孔的無情凶器。機甲胸口處的金屬護板上用噴漆寫上了大又歪斜的字體:收割機,而駕駛這台金屬巨獸的正是稻草人的首領、廢土的瘋狂女王、農牧業的大亨——嘉德.奎恩。

  就在所有人恭迎女王的歸來時,唯獨TNT仍在他的堆高機上做著美夢,數台機甲的引擎聲絲毫沒有打擾到他的午睡,而站到一旁的園丁也沒有叫醒他的打算。
  「給我起床!你這隻水溝鼠!」收割機傳來的電子廣播聲大到破音,刺耳的頻率立刻讓熟睡的TNT慌張地從座椅上摔了下來。「痛、痛……喂!呃……」正當TNT要破口大罵擾他清夢的傢伙時,那能把他轟得連渣都不剩的機槍管正指著他,而稻草人的女王正站在槍管上,雙手插在腰際,俯身看著摔得狼狽的男子。
  「嗨、嗨……嘉德……」TNT反射地抬起雙手以示自己乖乖就範。眼前的女人頭戴染有暗紅色污漬的麻布頭套,雖然上面開了孔,但女人的真面目就像是不可視清的深淵那般神秘且不容探索。她脖子上掛了條麻製絞索,身上的穿著也是破爛的野獸皮骨縫合而成,就像個即將受絞刑卻因繩索斷裂而意外逃生的女囚。豪邁火辣的身材和那呼之欲出的雙乳在狂野之中添了不少性感,然而TNT對這種不受控的母獸提不起任何興致,任何人在遇上嘉德時的慾望僅會剩下求生慾。

  女人扭動脖子,關節轉動的聲音令TNT不禁摸了摸後頸,他敢說這女人肯定能徒手將他折斷。「你這次沒遲到嘛。」嘉德低沉如獸鳴的聲音說著,TNT搞不懂這是稱讚又或是什麼隱喻,如果說是話中有話,那還沒聽出來的他或許死定了。
  「呃……哈哈,我怎麼可能遲到嘛,哈哈……」他摸著後腦,尷尬地笑了幾聲好舒緩自己莫名的恐懼。「堆高機都準備好了!入夜前就能把妳帶回來的東西都塞進倉庫!」TNT拍了拍胸脯,雖然他根本連嘉德和其他人帶回了多少東西都不知道,反正不論數量,他終究得在太陽消失前完成工作,否則他可能會被綁在木棍上,成為突變土狼們的磨牙棒。
  嘉德沒有回應TNT許下的諾言,她聽過太多荒謬又不實的承諾,對行動派的她來說「少說、多做」重要多了。
  「幹得不錯,園丁。」嘉德從機甲槍管上躍下,稱讚TNT一旁的小個子,並伸手像對待寵物似地摸了摸對方的頭。「謝、謝謝!」小孩子般的聲音像是廢土上開出的鮮花那樣甜美又惹人憐,就算戴著面具,TNT也能感受到園丁因為這輕拍腦袋而感到異常的幸福與開心,他想這可憐的小夥子肯定是被嘉德的淫威給嚇出病了,就像是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口氣瞬間冷下的嘉德豎起拇指指了指身後正在卸貨的手下們,「食物、武器、奴隸,等他們把所有東西卸下後,你就把所有東西送進倉庫整理。」接著她一把抓起TNT的領子,把麻布袋頭貼到對方的面具上,壓低嗓音語帶威壓地說:「聽好了,整、理!」然後一把將TNT扔下,「別再給我搞些有的沒的。」被摔回地面的TNT抱起自己的雙膝,沉默不語。


  太陽約莫被地平線吞了三分之二,好在這是最後一箱需要入庫的乾糧,大功告成後他就能去領今天的晚餐,然後回到他的房間(監牢)好好地享用跟休息,再用充滿希望的心情去迎接明天的奴役。
  「我今天應該值得多一根玉米。」他盤算著等等要以此為由替自己加菜,「若不是我,這些寶貴的資源可就得要放在外頭受日曬雨淋了呢。」就在他擅自想像的同時,一隻不知從何出現的白鼠爬上了前大燈,兩隻粉色小肉爪和他一樣搭在方向盤上,嘴裡則叼著屬於稻草人的一小塊起司。
  在這大陸上膽敢對稻草人的資源下手的生物不多,這隻白鼠的無知將會替招來生命的終結,尤其身為健全的齧齒類,雖然沒比外頭的突變生物恐怖致命,但對這座農莊而言,一隻老鼠肯定要比輻射怪獸來得危險駭人。

  「唔!」TNT連忙捉住毛茸茸的不速之客,同樣被嚇著的白鼠吱了一聲,但卻被他的雙手包得更緊,連那聲慘叫都被收在掌心裡頭。「噓……」他提醒著手掌裡的生物得放輕音量,同時慌張地左顧右盼,在確認沒有人因為剛才那聲細微的鼠鳴和他突然怪異的舉動有所反應後,他將手掌打開一個足以讓小毛球探頭的空隙,「天殺的,你是從哪冒出來的?」他用著氣音質問,但下一刻又覺得跟老鼠對話的自己像個傻子,於是他用拇指把白鼠的小腦袋瓜又按回掌心。
  在看過稻草人是怎麼對付老鼠後,他就深刻地感受到這群農夫有多麼地憎惡齧齒生物,就連他這種看過不少血肉橫飛的人也不得不對那喪心病狂的凌虐感到畏懼,同時也知道了他們叫他老鼠不是在稱讚他有個聰明伶俐的腦袋。
  「你要是被那群種菜的瘋子發現肯定會被肢解的,我現在就把你送出去……」決心要拯救手中小生命的他在腦袋規劃出路線後,便小心翼翼地下了車,弓著背躡手躡腳地往倉庫外頭悄悄走去。然而正因為他太過刻意地想避免大家的目光,反而更引起了注意,尤其是那個無時無刻都盯著他的傢伙。

  「喂!」他再熟悉不過嗓音從身後傳來,TNT彷彿被冷凍光線射中,停下腳步後馬上站得直挺挺的,不敢有其他多餘的動作,並同時將抓著小鼠的手塞進口袋故作鎮定。
  「你想跑去哪啊?」看TNT工作還沒做完就想擅離職位,負責監督的園丁朝他走近,繞過背後來到了他的面前,「鬼鬼祟祟的……」園丁上下打量著行為舉止不自然的男人,他知道男人這反常的樣子一定是想搞什麼花樣,好在他這回有提早發現,否則說不定下一秒倉庫就會被炸個粉碎。他抬起頭看著那完全不敢將視線放在自己身上的男人,「你工作還沒做完吧?」園丁敲了敲一旁還沒放到定位的木箱,提醒著這總愛抓住機會偷懶的傢伙,並用口氣告誡他最好別想搞怪。
  「啊……這個……已經快搞定了嘛……」TNT的支支吾吾更加佐證了園丁的猜測,他也注意到園丁已經將視線放在他塞在口袋裡的手。「是說!」他突然彎腰,放大的面具遮去了園丁的視野,被嚇一跳的小朋友下意識將身體向後挪去,而TNT此時也將口袋裡快要窒息的小生物藏到背後,「你知道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嗎?也就是說,每專心工作一段時間就得要休息個幾分鐘……」他一邊說著不知道從哪聽來的資訊,一邊配合著起疑心的園丁轉動身體,維持面向對方的狀態。
  「然後休息的時候最好是像這樣伸個懶腰!嗯——」他提高音量並抬起身後的手,在擦過木箱蓋時他以職業竊賊的身手將小白鼠扔了進去。「這樣的伸展可以讓血液順暢一點,腦子也會清楚一些哦。」他豎起食指像是在叮嚀,並再次貼近園丁,阻止對方繼續用懷疑的眼神觀察箱子的動靜。
  園丁對TNT的怪異行徑感到不解,但又覺得或許這傢伙這樣才是正常。決定不想再浪費時間在TNT身上的他推開擋路的男人,「你先想辦法讓自己的腦子正常一些吧。」他又給了TNT一根中指,然後拋下神經兮兮的傢伙又走回自己的工作崗位。

  「呼——」警報解除。TNT用手臂想抹掉額頭因緊張滲出的汗,然而戴著面具的情況下這動作只是徒勞。「我的天,還真沒這麼緊張過。」他雙手插回腰上,恢復一貫充滿自信的姿勢。「好了,得趕快才行……」鬆了一口氣後,他馬上又掀起木箱蓋,準備將他的鼠類小夥伴趕快送出這充滿惡意以及捕鼠夾的監獄。
  被扔進糧食箱中的小鼠像是來到了天堂,當TNT在箱子外與園丁對峙,保護著牠的安全時,牠則是悠然地在穀物堆中嗑著麥子,時而咬一口香氣濃郁的乾酪,像是打算在今夜把自己吃到撐死,完成幸福的自殺。
  「嘿,才幾分鐘而已怎麼感覺你好像變大了?」大概是滿嘴食物產生的錯覺,躺臥的白鼠看起來更像是隻幼兔,又或是這隻看似普通的老鼠也因為輻射的關係而有了急遽成長的能力。「算了,食物好好帶著吧,出去外面可就沒這麼多東西吃了。」沒打算探究太多,TNT伸出雙手捧起沉浸在食物之中,已經沒有逃跑念頭的單純生物,準備將牠送出倉庫時——「讓開!快讓開啊!」一個趴臥在地板的傢伙喊著,一台失控的堆高機朝著TNT衝來,宛如一隻發怒的金屬犀牛要將他頂穿後掛在地獄門口示眾。「噢,幹……」堆高機已經近到佔據了他的視野。

  大腦霎時失去回應的TNT將身體交給了反射動作,他用腋下撐著木箱並迅速縮起雙腳,避免自己的腳踝被貨叉撞傷。然而他雖然成功躲過了堆高機的直接攻擊,但卻連同木箱一起被撞飛了數公尺遠,他捧在手中的小鼠也不例外。
  「砰——」一聲巨響,裝著雜糧的箱子碎成一片片木板,裝袋的食物也散了一地,所幸TNT飛得更遠了些,要不然他可能得挨上難受麻煩的木片扎傷,也還好他沒有心血來潮在身上放了受到衝擊就會爆炸的炸藥,否則他現在也會跟箱子一樣。而同樣飛遠的老鼠在宛如一顆白色流星落到人群中時,迅速惹來了眾人的目光。
  「老鼠——」不知由誰喊出的聲嘶力竭吹響了備戰的號角,農夫們成了喪失理智的暴民,他們不拿火把與草叉,而是掏出腰間的手槍和背在身後的刀錘,緊緊盯著那趴在原地的小型哺乳類。
  「吱。」牠叫了一聲。像是輕輕按下引爆核彈的紅色按鈕,在場的稻草人發瘋似地鳴槍揮刀,全部的火力都四散各處,沒人清楚自己是真的在獵殺那顆毛球,還是只是胡亂的攻擊避免被老鼠跳到身上。
  「快把這東西趕走!」、「牠跑到我這了!」、「噢天啊!我要被這怪物吃了!」倉庫內的人都因這快速穿梭於腳邊的白色影子感到恐慌,所有人都像是被迫參加在穀倉裡舉辦的鄉村方塊舞舞會,踏著不在節拍上的笨拙步伐並且緊張慌亂地叫喊,這場騷動馬上就引起了整座農莊的農夫們注意。

  直到周遭的嘈雜漸漸安靜下來,抱頭縮在地上的TNT這才鬆開他壓緊的那對大耳朵並抬起頭。造成混亂的小壞蛋已經被不知何時來到倉庫的嘉德拎在手中,白鼠死命的抵抗卻始終沒辦法讓自己被捏住的後頸脫離女人的手。「沒想到有個小偷啊?」嘉德伸手將白鼠嘴上的起司給硬是搶了回來,「這東西可是我的。」她當然沒打算吃老鼠的口水,但屬於她的東西,就算化成灰也還是她的。
  「至於你這小東西……就拿去餵狗吧。」語畢,嘉德吹了聲響哨,一隻混著綠色毛皮的杜賓犬自陰影中淌著口水走了出來,牠的身體有幾處腐爛見骨,有些地方則是被黏膩的觸手包覆,有著裂紋的嘴在走到嘉德身邊時像朵花般綻開成了四瓣,裡頭探出幾根細長帶刺的舌頭。
  「乖孩子。」嘉德伸手揉了揉杜賓狗缺損的耳朵,突變犬的舌頭則更興奮地扭動,「就當是給你的點心吧。」她不顧手中的老鼠仍在掙扎求生,果斷鬆手讓白色毛球朝那血盆大口墜入,就像她對待稻草人以外的生命那樣地毫不猶豫且毫無罪惡。
  「等等!」就在白鼠因自由落體準備掉進佈滿利齒的嘴巴時,TNT急忙衝上前,一手推開了惡犬的嘴巴,另一手接住了險些失去性命的小鼠,並往前翻滾了好幾圈,將那可憐的齧齒類抱在自己懷中好好保護著。「嘉德!妳怎麼忍心把這麼可愛的東西丟進妳那隻醜狗的嘴巴裡?」被奪走點心的杜賓犬在聽到TNT的話後壓低身子抬高尾巴,並打開牠那嚇人的嘴巴不停地威嚇,纏繞在身上的觸手也像是被激怒地紛紛抬起扭動,就等嘉德的一聲命令,牠就會把眼前這不識相的傢伙咬成碎片。

  然而嘉德沒有放出她的惡犬,而是親自走上前,還沒開口就先痛揍了TNT的臉一拳。「聽著!這座農莊要是發生鼠害,可不是只有一兩個人餓肚子,如果你有腦子就該知道,這隻老鼠要比我的狗還要危險!」她伸出手掌扣住TNT還有些暈眩的腦袋,強力的手勁像是要將他的頭顱硬生生捏碎一般,「你也是在這裡蹭吃蹭住的老鼠之一,而我是要確保稻草人的所有人有東西吃,即便是你這種我早該種進土裡的傻蛋也一樣,懂嗎?」她推開TNT,乾癟的身子順勢後傾,懷裡的白鼠則是確信這男人會保護牠,於是大膽地鑽進了男人的衣領。
  「嘶……但妳能選擇把這小傢伙放出去的吧?」那強而有力的拳頭讓他說話都變得有些吃力,嘴角滲出的鐵鏽味也使他不禁發出吃痛的聲音。說實話他沒必要捍衛這顆毛球的性命,但或許是每天都被髒老鼠、髒老鼠地叫,讓他不由自主地將情感投射到了這無辜的齧齒類上(在想到更恰當的理由之前,TNT選擇這樣說服自己的)。
  「你覺得知道這裡有食物吃的小偷不會再跑回來?最好的辦法就是讓那東西死在這,永絕後患,若是你不想,我也很樂意把你輾成肉醬餵這隻老鼠,好讓你發揮愛心來養活這該死的齧齒類。」嘉德一把掐住TNT的面具,示意要他交出懷裡的生物,頭套下的眼神和口氣沒有給TNT任何談判的餘地。
  「嘖……」他面具後的視線四處張望,周圍都是稻草人的嘍囉,嘉德隨時可以用一個口令取走他的性命,他甚至覺得自己剛才推了嘉德的狗還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蹟了。「怎麼?還是不想交出來?那你就跟那毛球給我滾得遠遠的!否則就準備被我串成肉串,放在大太陽底下烤成乾!」嘉德拉高嗓音,野獸般的怒吼讓在場所有人都反射地縮起肩膀。她生氣地甩開TNT的臉,並朝著坐在地上的他踹了一腳,接著轉過身不耐煩地將雙手環在胸前,就像是對叛逆的小孩生氣的家長那樣,等著TNT主動道歉求饒。
  腹部的疼痛讓他懷疑自己的胃袋跟心臟換了位置,在那令他說不出話的痛感慢慢消散後,他難受地乾嘔了幾聲,「嘔——咳……呃……好?」TNT沒想到嘉德會說出這提議,若他答應了,不只是救了老鼠,同時也擺脫了囚犯的身分,雖然可能要時不時就餓上個幾天……此時,他瞄向了從木片堆中的一袋乾糧。

  「你還有臉給我說好!」她再次被白目的男人給惹怒,於是轉回面向TNT並掄起拳頭,聲音又提高了幾分貝,但TNT卻早已消失在原地。「他呢?那隻臭老鼠呢?」怒氣沖沖的嘉德環視周遭,不想被波及的盜匪們紛紛退了開來,只剩打從心底崇拜嘉德的園丁還站在嘉德身邊。「剛剛妳叫他滾的時候……呃……」園丁抬起手指向已經跑離倉庫,提著一個大布袋在月光下狂奔的男人。
  他濺起的飛沙讓他的身影在夜幕中變得模糊不清,就在他遠到成為一個點後,嘉德才意識到TNT提著的布袋是打哪來的。「他媽的……去把那傢伙給我抓回來!不論死活!」陷入暴怒的嘉德已經控制不了情緒,作為稻草人的首領,她豈能讓一個囚犯踰越她的管領,又從她眼前偷了東西後溜走?
  在她的怒氣之下,轟隆的引擎聲響徹整片夜空,廢土上惡名昭彰的機甲盜匪們上路了……


  「哈……哈……天殺的瘋女人……」在長達好幾小時的捉迷藏,他的雙腿已經跑到沒知覺了,他甚至訝異挨了一拳又一腳的自己能從一大群機甲流氓面前逃出生天。他摸了摸自己劇烈起伏的胸膛,被他拯救出來的小白鼠在確認四周安全之後安心地從衣領鑽出,爬上了TNT的手。
  「小傢伙,為了你我可是丟了工作呢,而且未來還有可能隨時會被做成肥料。」雖然他仍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為了這團毛球拼命,但事已至此,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反正他在臨走前擅自拿了點餞別禮,這些量應該夠他撐上一周的。他用指腹輕輕摩挲著老鼠的小腦袋,看著老鼠瞇眼享受的樣子,他也沒有太多怨言了。
  接著他從袋子裡掏出了一根玉米,將其對半折斷,「拿去吧,省著點吃。」小白鼠抱住TNT遞上的食物,小小的鼻子抽動了幾下後就馬上啃起鮮甜多汁的難得食物。「連聲道謝都沒有?算了……如果你開口會更恐怖。」TNT將面具稍微拉起,跟著小鼠一起品嘗起這頓簡陋寒酸,但墊墊胃還可以的晚餐。

  「對了,得幫你取個名字才行……就叫C4吧。」白鼠並沒有表示好或不好,於是TNT當他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