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手帕

漩渦

  二月二十三日。
  就在我們離所有陸地一樣遠的這天,本來以八節速度前進的鸚鵡螺號因為突然的無風無浪(似乎洋流也消失)而停滯在蔚藍之中,在此之前我們沒人遇過這種狀況,因此船長也只是要大家稍作休息,等這詭異的海象恢復正常。
Hu   y 23/02—


  從東邊浮升的太陽在即將到達最高點時,有稜有角的大片烏雲就像是來自地獄的惡犬追逐著發光的小球,毫不猶豫地將其一口吞下,霎時海面不再波光粼粼,海藍色轉瞬成了無邊無際的黑,下一秒一道落雷彷彿早已預謀好地打在桅杆上,木製船體無可避免地燃起火,風帆也隨之受火舌舔舐。
  雷聲後,暴雨隨即而來,剛才從這片海域消失的風浪發起伏擊,無情地襲擊在海上燃起火焰的海盜棺材。鸚鵡螺號並不是艘破船,但曾遇上海盜的傷疤讓它難以抵擋大自然兇猛的攻勢,狂風捲起了幾塊船匠偷懶沒釘好的木板,成了火把的桅杆因強風而搖晃得令人心驚膽顫,作為船首像的鸚鵡螺也硬生生地被吹斷了幾根觸手。
  水手們上下甲板舀出滲入船艙的海水,他們索性放棄了不受控的船舵,船帆的火團沒被雨水澆滅,這更讓人懷疑這場風暴是有誰刻意為之,為的就是將整船的水手沉入海底作為魚兒的食糧。船長下令滿帆,儘管在風雨中難以聽清楚,但水手們也早有此打算,畢竟若想活下去,當務之急便是離開這發狂的海域。在看到船長抬起右臂的同時,多年的默契讓船員們在眨眼間就站定位,而就在船長放下手臂——「轟!」又一道如脫弓之矢的電光射斷了桅杆,連帶幾名在慌亂中經過的水手也在那瞬間成了焦屍。

  即便是乘風破浪好幾年的老手此刻也由不得對死亡的恐懼支配他們的身體,這回的海上異象讓鸚鵡螺號上的菁英水手都認清自己不過是自以為征服海洋,在狂浪強風下人類依舊只是待宰羔羊。甲板上有人放棄生存地瑟縮躺臥、有人發瘋似地用頭重擊甲板,盼能在被海洋吞噬前先行自我了結、有人還抓著一絲希望地擠上小船,但在小船的鐵鍊一鬆落入海面時,他們卻成了第一批的祭品被海浪所食……
  鸚鵡螺號的左側捲起了令人不安的漩渦,彷彿是為即將消逝的水手們打開了地獄的入口,風浪在此刻逼迫船舵轉成了左滿舵,並直直地朝漩渦駛去。嘶吼的嘶吼、尖叫的尖叫、祈禱的祈禱……在呼嘯的風聲中這些起不到任何作用,他們已經無能為力,卻還是依舊想做點什麼,若真的有上帝,他們的行為肯定會惹得祂發笑。

  或許是被嚇傻,也可能是早以對此淡然,他無畏風浪地站在船首,鸚鵡螺像的幾根觸手又被吹斷,並從他耳際飛過,他卻是閃也不閃。已經毫無光澤的雙眸直勾勾地看著漩渦中心逐漸擴大的洞口,就像是比誰都更清楚自己終將一死,他只是盯著那未知的終點,隨著鸚鵡螺號的蹣跚接近,他也不自覺地揚起嘴角。
  「啪!轟——」龍骨斷裂的聲音清晰又震撼,船體最終在洞口邊被大浪輾斷,然後被推進那宛若深海巨獸的口器之中,他也從俯視深淵成了直面,並墜入這曾經熱愛,如今卻殺了他的海洋。


  冰冷、混濁、窒息……他在下沉了不知幾公尺後突然醒來,從口鼻湧出的泡泡比他還更要有求生意志地往海面衝去,鸚鵡螺號的殘骸在他正上方或許只有幾百公尺處,儘管破碎的木板已經令其難以看出是一艘船,但他還是能從那獨特的船首像知道那曾是他海上的家,只可惜這破碎的家也沒燃起他對活著的渴望。
  「咕唔……」他的肺部開始因缺氧而萎縮,然而他卻忍著這股難受,轉身往更不可視見的深淵推水前進,彷彿那神秘且令人畏懼的深淵才是他真正的歸處。就在他的視線從模糊變成了完全的黑暗時,海底出現了一個光點。看著光點漸大,他停下動作好確認是對方朝他靠近,而不是他在試圖接近對方。
  就在光點靠得夠近,足以照亮他的視線範圍時,他看到的是張巨大的人臉,更準確地說是有著人臉的巨型魚類。他瞪大雙眼,若他能活著回到陸地,這肯定是值得宣揚的發現,然而此刻才想著要活下去已經太遲了,人面魚張大了巨口,牠的牙齒整齊得令他感到不舒服,就在他還在意著那口牙齒時,他已經被一口吞入黏膩的黑暗之中,成為沒有好結局在等待的皮諾丘。


  當他再次醒來,周遭已不再是意圖謀殺他的海洋,而是被壟罩在腥紅的天空下,一整片貧脊得像是從未降過一滴雨的岩山,「咳、咳……」他咳出了體內的海水,這或許是這鬼地方第一次有水這個東西。他環顧四周,地形傾斜的角度讓他得費點力才得以站穩,周遭的圓錐狀石柱都像是直接長出來似地,和地面沒有明顯的接合處,並且所有石柱的尖端都指向同一個方向。
  儘管詭異又讓人不安,但在這種狀況下,愚蠢的人類依舊選擇朝著地刺所指引的方向前進。這裡理所當然地比起海洋還要更容易呼吸,也沒有令人不適的水壓,更沒有會一口吞下他的噁心生物,不過他卻依舊想念那片海洋,畢竟比起這個他叫不出名字的地方,大海於他而言還算是比較熟悉。
  這裡的太陽是令人作嘔的紅黑色,像是乾涸的血液,他彷彿還能嗅到那股腐敗的血腥味,但也因這黯淡的日光,他才得以直視這或許根本不是太陽的星體,然而這顆偽太陽卻始終沒有移動的跡象,因此他不清楚自己到底走了多久的上坡,他只知道若再繼續走下去,他大概會因為缺水且精疲力竭而死。

  就在他抱怨起遲遲沒有降臨的死亡時,他突然就抵達了山頂,並且在前方沒有路的邊緣還有一個動也不動的人形物體。他走近了那一具應該是死透的屍體,性別不得而知,死了多久同樣也不得而知,因為這具屍體穿著笨重的潛水裝備頭朝下趴臥著,手裡還握著一根金屬的尖銳物。不過比起屍體,更吸引他注意的是從這懸崖望出去的景色——所有尖銳的岩山都像是伸出手指的亞當,統一指向位於貧脊大地中的巨大、莊嚴、令人屏息敬畏的生物。
  那生物是個螺旋形的殼,唯一的開口處有著無數、無數、無數的觸手,正和他熟悉的船首像相似,位在觸手根部的一對巨大暗紅色光點或許正是牠的眼睛,但他也說不準這生物究竟能不能透過眼睛發現他的存在。
  巨大的鸚鵡螺扭動著那粗壯的觸手,並像是藤蔓那樣緩慢地往每座直指牠的岩山伸去,就像是傳遞生命之火的上帝。被此景震懾的他呆愣地看著一根根觸手依序搭上岩指,此刻他才注意到,每座懸崖邊都站著一個身形跟他差不多的人,唯一的不同處僅有他的腳邊躺了一具屍體。
  接著,遠處懸崖的人依序地消失在觸手之下,由於距離的關係,他難以看清觸手對他們做了些什麼,於是他回過頭望向位於自己正前方的巨大生物,牠也將觸手放到了他的面前,這下他知道那些人發生了什麼——灰白的黏膩觸手在發出令人不適、宛如蛇類爬行的冰冷聲響後,觸手的前端便以十字狀咧出一張長滿細牙的嘴,他能想像剛才那些人就和被關進鐵處女的罪犯一樣,已經成了千瘡百孔的死屍,而他必然會是下一個。

  他的雙腿已經沒了功能,逃跑不在他接下來的選項之中,這瘋狂的景象徹底摧毀了他的神智,他無法自拔地笑了出來,心想著自己終究還是死在了「海洋」的手下。他瞥了眼腳邊的屍體,或許這位潛水夫也是獻給這偉大生物的祭品,所有與海親近的雜碎們終將成為這駭人存在的養分……不,他想起來了。他彎下腰撿起了那根形似魚叉的金屬,並再次面向那恐懼、狂亂、邪惡的生物……


  二月二十三日。
  就在我們離所有陸地一樣遠的這天,本來以八節速度前進的鸚鵡螺號因為突然的無風無浪(似乎洋流也消失)而停滯在蔚藍之中,在此之前我們沒人遇過這種狀況,因此船長也只是要大家稍作休息,等這詭異的海象恢復正常。
Hu   y 23/02—

  或許期待恢復「正常」太奢侈了些,至少我這輩子可能已經用不上這個詞了。
Nautilus 23/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