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手帕

回城

  再次回到薩奇拉爾城又是三十個日月後,還是更久?在那之後他已經無心去計數日子,在生命面臨驟逝,那些過往的痕跡都會結束在剎那,屆時一切都顯得如此渺小又微不足道,更別提他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蜥蜴獸人。進了城,四周景象對他來說仍舊熟悉,熟悉得格外諷刺,好似這才是他的家鄉,而遠在天邊的那片沙漠不過是他曾踏足過的遺跡,如此一想,對著失去之物放聲大哭的他還真是愚蠢。
  「唉--」他大嘆了一口氣,雖然不知原理為何,但這的確舒緩了他胸口的鬱悶感。他再次邁步,獸足踩在青灰色的石板路上,正如他當年初訪這一樣,不過這回他不是個新生冒險者,也沒當時那般好奇興奮了。
  說來,既然沒了當時的心情,為何他又要回到這?或許他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金屬義肢按著心窩,他似乎自曾經的卡特拉那獲得了什麼,而那東西在隱約之中領著他回到此地。
  蛇目放遠,薩奇拉爾城一如往常地熙來攘往,來自各地的冒險者、商隊皆聚集於此,人類的酒館、矮人的鐵匠鋪、精靈的鑑定所……這些地方彷彿都還能見到前陣子他自己的影子與足跡--大概只是想回味一下吧,他想,於是他抓緊包包,再次走進了人群。

  和當初一樣,他還是東張西望著,但並非是出於好奇,而是試圖讓自己回想並記清這些回憶,倘若某日這座城也和卡特拉一樣化作塵土,至少他還能想起關於這裡的一切。在眼神停於某處,他便開始回憶自己曾經在此做了什麼,直到他在腦中反覆咀嚼記憶多次後,他才繼續往下一處走去。
  再一次地,行至城鎮深處,他望見了對街的市集,與鼠獸人共度的那天還歷歷在目,腦海裡自動浮現了當日的一切,但緊接而來的卻是一陣絞痛直擊他的心窩,也擾亂了他腦袋的回憶,僅僅眨眼,他對少女的印象就變得模糊--不、不!他無力地在大庭廣眾下屈膝跪倒,隻手緊抓自己發疼的胸口,雙眼因疼痛和焦慮無法聚焦,眼前的市集攤販成了層層殘影相互堆疊,令他感到頭暈目眩,他不想再失去什麼--什麼也不想。

  不顧前來關心的旁人,他站起身就朝著某處奔去,他不知道自己想跑向哪,就是憑著直覺、憑著內心對少女的一絲印象,即使才剛回到這,但雙腿的疲累不是他停下來的理由。穿梭於人群之中,他試著將注意力集中於獸人靈敏的嗅覺上,在少女的一切從他心裡消失之前……他得要找到她。
  然而就和他想回卡特拉的時候一樣,那種遠人好似就在身邊卻又碰觸不到的感覺令他難受,他的眼角再次滲了幾滴紅色,也因此嚇著了幾位和他擦撞的路人,他深怕女孩與他的家鄉一樣,當他找到之時早已不復存在。隨著太陽沒入山谷間,紫橘的餘暉使他越發不安,天空中的雁群早已尋得了歸巢,街上的行人也都各自覓著了下一處的目標,只有他還惶然地踽踽獨行,如同回到那片一望無際的滾滾黃沙,蜥蜴少年將再次流離失所。
  暗紫最終也成了靛藍,這裡的夜空跟卡特拉沒相差多少,抬頭仍能望見繁星點點,但他卻是蜷縮於一處酒館門口的煤油燈下,對頭頂上的美景沒有絲毫興趣。他抱著雙膝,是哭、是睏、是累?無從得知,早在挖出沙漠下的具具白骨時他就哭夠了,從卡特拉那補足心中缺失的那塊之後,他卻選擇將其埋得更深,他不懂的是為什麼要在那刻將他所缺失的情感還給他,若他能和曾經一樣摸不清自己為何開心、生氣、難過,那不是很好嗎?他肯定不會因為這些事而讓自己如此憔悴,他可是連失去了一隻胳膊都沒怎麼難過了。

  酒館內嘈雜的人聲和杯盤的敲擊勾出了他想深埋的情緒,他還不會處理的感受再次糾纏於心上,而正當他又要止不住血淚之時,他嗅到了那股尋找半天的氣味,「歐姆!」他抬起頭,下意識地喚了他所替對方取的名字,然而無人的大街像是對他的呼喚嗤之以鼻,沒有任何聲音回應他的期待,但他卻不再陷於失落,因為他很清楚對方肯定就在附近。
  街上已經是空蕩蕩一片,這讓鼠獸人的氣味更加明顯,他緊抓著自己鼻腔嗅到的一絲絲線索,快步地循著氣味奔去。深怕錯過的他徹底地探過每一處街角暗巷,甚至連棄置巷口的箱子他也一一地檢查過。那氣味佔據了他腦袋大部分,這使他就像個頑固的掠食者,捨棄了生存法則,緊緊追著他所看上的、唯一的獵物。隨著味道越來越明顯,他的情緒更為失控,關於對方的一切他也漸漸拾回了關於對方的一切,直到石板路的另一端,月色下閃爍著銀光的嬌小身子出現在他細如線的蛇目中,他放大了瞳孔,用著可能是他此生最快的速度衝了上去--「歐姆!」他一把抱住了對方,尾巴難掩喜悅地晃著,同時失聲大哭了起來,哽咽的同時他不忘抽著鼻子,多攫取幾口鼠獸人的氣味,免得他再次丟失。

  「呀!」忽地襲來的擁抱確實嚇到了她,但下一刻她便知道了這冰涼的溫度是由誰帶來的,因此她放棄了拔腿就跑的念頭。她稍作掙扎才從蜥蜴少年的力氣中掙脫一些,她轉過身偏首望著這名許久未見的少年,為什麼消失呢?跑去哪裡了?怎麼又出現在這?她有著許多疑問,但此刻最要緊的是:「唔,克拉斯先生?受傷了嗎?」月光下,她垂著眼擔心起對方,並伸手撫著那細鱗覆蓋的側臉,另一手則翻出了一條布巾,替少年擦拭著那駭人的紅色血淚,「需要包紮嗎?」眼睛如果出血應該是很嚴重的事吧?只是這時間不知道還找不找得到人幫忙,她也因此有些慌張了起來。
  少年搖了搖頭,只是將手貼上女孩替自己擦淚的雙掌,自掌心傳來的溫度溫暖得恰到好處(就像卡特拉的陽光),也成功地緩下了他眼角的鮮紅。如同他思念卡特拉一般,他終於摸清了自己回到這的原因之一--他思念著女孩。

  「我想妳了。」他說出了自己心裡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