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手帕

回家

  他在那間依舊念不出名字的店鋪前佇立許久,雖然看不懂,但他明白門牌上的字代表著半精靈此刻不在,於是他邁步往人類少年曾帶他去過的那間餐館,不巧的是幾位人類女性也告知他少年並不在裡頭,要他擇日再訪。
  說不上難過,就是一點點的……失落?他以金屬製的掌在空中抓握,試著釐清內心的感受是否和抓空一致,但可惜的是他終究不能理解。踏在街上的獸足行得緩慢,似乎他也沒那麼急切地想回到家鄉了,直到他望見對街熱鬧的市集,他才想起還有一人得要道別才行,於是腳步又快了起來。

  回到郊區,理所當然的沒有人影,只有他稍早生過火的痕跡和一大包早已經收拾好的行囊,旁人眼中他嬌小的身子要扛起那大背包應該是有些吃力,不過他曾經也是這樣來到這的,如今他又成長了不少,背包倒是沒變,這趟回去應該會輕鬆許多才是。
  他本想再次燃起火堆,或許做個甜食(儘管他不擅長)給那位齧齒類獸人,但他抓著打火石的手還未動作就擱淺在空中。他仔細地想了想,他根本不知道對方住在哪,即便做了什麼料理,也沒辦法送去給對方……忽地,他想到好點子似地敲了下自己的掌,既然無法送去給對方,那麼就把東西放在這,說不定對方哪天會來,到時就能享用了呢。他自包包裡翻出一些平時拿來解饞的昆蟲乾糧,雖然賣相不是完美,但他對味道可是很有自信的。他將各式製成乾的昆蟲裝進了一個小布袋,細心地在上頭打上了繩結,最後將其擺在他用來當作椅子的橫躺樹幹邊,但他似乎忽略了可能會被野獸奪走的可能性。
  接著他蹲伏在包裝好的食物旁,「我想回家一下,很快就會再來這的。」不知是對著誰說,或許他只是想完成道別這個儀式,對誰說自然就沒那麼重要。他起身,手掌撫著自己胸膛--說出來後好多了。


  馬蹄聲伴著木輪滾動,他坐在馬車蓬裡,熟悉懷念的聲音令他昏昏欲睡,和那年他跟著商人到此一樣,一切都是那麼地令人雀躍(如果胸口這種搔癢感是雀躍的話)。回家後他要先和父母好好地磨蹭面頰上的鱗,接著與族人們分享他在外頭的所見所聞;午後獵人們扛著野獸回來之時,他也能用這段時間學來的廚藝好好地讓大家吃一頓豐盛的;到了夜晚,他們能圍著營火,他再替大家烤些鮮嫩多汁又香氣四溢的肉串;隔日他會早起,花一整個上午去曬曬卡特拉的陽光,好讓他的金黃鱗甲再次閃耀⋯⋯那曾經對他來說是平凡的日常生活,如今卻是令他迫不及待踏上歸途的美好回憶。
  出了城、入了林、翻過山、越過谷……這趟旅程比他想得還要來得更久,但無妨,只要能再次沐浴在陽光下、只要能再踩踩他喜愛的金黃沙子,這點等待是值得的。三十個日升月落過去,最終商隊停在了邊疆的小城,這裡比薩奇拉爾城要小得多,連他這種個子不高的獸人,花上半天也能逛完整座城的。由於接下來的路途較為危險,商隊沒打算繼續前進,因此他只能用身上零星的金幣換隻駝獸載他一程,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是得先找個落腳處,長途旅行中的休息可是十分重要的。

  他尋得了一間供旅行者休憩的酒館,一如過去,他嚐著以當地、當季的新鮮食材製成的美味料理,同時在自己的記事本上留下只有他與族人能懂的文字,記錄著這道菜所用到的食材、調味料、料理方式等等,而菜餚一旁,那杯來自鄰桌熱情冒險者們所贈與的、帶著泡沫的金黃液體,他始終沒碰。若是一個月前,半精靈或是矮人應該會替他解決,因為他們清楚他是碰不得酒精的,可是今次油燈下這張桌子只有他一人,沒有任何可稱之為隊友的人在身旁。
  作為廚師,浪費一向是他不允許的事,但他也在薩奇拉爾學到了拒絕他人好意並非一件好事,況且他也想透過這杯啤酒去感受鄰桌的喜悅,儘管他可能還是辦不到。於是他提起杯子,品了一口小麥味,發酵的苦澀滑過他分岔的舌,自此金黃液體彷彿分流成稻麥的香氣和解渴的沁涼,一直以來他都無法理解這種飲品的魅力在哪,現在的他大概……


  當他再次醒來已是早上,那杯酒液沒了泡沫,而他也不打算將其飲盡,就允許他浪費一回吧。或許是早付了過夜的錢,酒館老闆才沒將他掃到街上,但趴在餐桌上睡上一覺也實在稱不上是好眠,他總覺得身子像是被蛇雞獸的噴霧沖刷過一般,成了硬梆梆的石頭,好在這只是譬喻,他可不想再葬送自己身上任何一處了。在匆促地收拾好自己的行囊後,他背過杯盤狼藉離開了酒館,邁步前往昨日向老闆所問到位在城門邊的驛站,雖然他不確定自己身上所剩的錢還夠不夠。

  「你說你要去哪?」在他表明了自己的目的地後,本還在照料著駝獸的人類男性轉過頭瞪大眼睛看著他,好似他說了什麼誇張至極的事,但他可不擅長誇大事實。「卡特拉。」他又重複了一次,那是他家鄉的名字,他明白有些人沒聽過這名字,畢竟就連問起薩奇拉爾那樣的大城,也有不少人用疑問句回應他。
  男人又回過頭繼續倒著草料,大概是確認自己沒聽錯後就想繼續專心於手邊的工作,「你一個小傢伙去那幹嗎?」男人接著問道,雖然不知出於何種用意,但他不介意跟任何人多談談卡特拉。「那是我家。」他說著,同時用金屬製的假掌按著自己的胸。當他失去右臂後,每提及重要之物時,他總是會下意識地做出這樣的動作,興許是避免這人造之物與自己脫節。「是嗎……」接著沉默許久,男人不再出語,而他也只是靜靜地捧著錢袋,直到男人牽著一匹年邁的馬,把韁繩交到了他手中,並拎起了他掌上的小錢袋,「這傢伙就交給你了,雖然上了年紀,但還是跑得起來。」他查覺到男人的眉頭微蹙,難道是他給的錢不夠嗎?又或是男人和這匹馬有著感情呢?不過他只是借個幾日,雖然他明白孤獨是難受的……
  「我會把牠帶回來的。」他想藉此安慰割愛的男人,但對方的面色並沒有因此開心多少,只是給了他一個無奈的笑。「去吧。」男人擺了擺手,要他盡快離開,倒也不是對爬蟲獸人有什麼偏見,只是他所要去的地方,若是入了夜可是會很危險的。
  少年簡單地行了禮,「謝謝。」他從外面世界學來的:受人幫助最好是道個謝,接著便牽著馬兒離開這座邊疆小城。

  儘管他急切地想回家,但他還是配合著此趟路途的夥伴,畢竟對方也是幫忙扛了自己的行李,為此晚一點到家是沒關係的,倒是回了家後,他得想個辦法說服族人不要吃了這匹馬,同時還得為大家說明外面世界的租賃制度是怎麼一回事。
  馬蹄和他佈鱗的足踏於黃沙,出了城持續往西,快的話或許走個半天就能見到在外狩獵的族人們,「凱伊(Key)。」他以母語喚了身旁的馬,「卡特拉是個好地方,雖然你可能會吃不習慣那裡的東西。」雖說卡特拉是以綠洲為中心建村,但以狩獵維生的他們並不善務農,就任憑湖邊雜草叢生,人類豢養的生物應該是吃不慣那種東西吧?他想。
  馬耳抖了下,不確定是否聽懂了他所說的,也可能僅僅是想搧個風,但有人(馬?)陪在身邊的感覺是好的,因此他忘了口乾舌燥,開始與身邊的生物談起了他們的目的地……

  太陽已經過了最高處,現正緩緩地往地平線另一端漫步,就和他們一樣。他輕顫外耳廓,是時候該聽到些許他熟悉的聲音了,然而他卻只能聽到風颳起黃沙的摩擦聲,這令他心裡多了幾分懷疑,「他們平常會在這附近的……」尾音一落,砂礫開始震盪,馬兒的呼吸變得急促,獵人特有的敏銳告訴他,一個危險的威脅正要出現--「快跑!」他反射地喊道,一把拉著韁繩便拔腿狂奔,他們方才駐足之處的黃沙開始下陷,成了個噬人的流沙,而他很清楚,這並非只是令旅行者讚嘆自然奇妙的景觀。
  當流沙成了個至少能吞噬掉四隻蛇雞獸的大坑,一雙如剪刀的巨大獠牙自坑底衝出,隨後便是有如爬蟲帶甲鞘的粗壯身體,以及兩側駭人的帶刺多足,一條對於常人來說是過於巨大的類蜈蚣生物濺起沙浪,直直地朝獸人少年和馬衝來。
  若是卡特拉一族的獵人,這生物也只能等著被摘下一根根刺足、掀開一片片甲殼,然而他的嬌小身子並不允許他做出如此精彩的狩獵,求生本能告訴他:只管跑。他暫時不願放棄手中的韁繩,畢竟這是和他人借來的,而且他也不想再--「砰!」一聲巨響砸在他的身後,他也因此失去重心而跌於沙上,當他準備起身繼續逃命時,他感覺到繩子所拉的重量比剛才來得要重,他下意識地回過頭,本還能以自己的蹄子逃命的馬這時只餘前半身,掠食者的撲襲快得連讓獵物叫聲哀號都來不及。
  只能放手了--在決斷上他總是能很快地做出最有利自己的選擇,他立刻扔掉了韁繩,即便是稍早認識的夥伴,在危急時也只能淪為求生的手段之一。馬屍淌了一地的鮮紅,在被撲鼻的血腥味染紅的金色海面,那頭猛獸再次躍起,大啖餘下的半截屍身。他該慶幸野獸對那不再抽動的肉塊感到興趣,這替他爭取了一些時間--猛獸一口吞下的時間。
  佈滿利齒的大口只花了幾秒就把馬撕碎吞落胃袋,接下來就輪到他了,他很清楚的,若是他還不能找到幫手,那麼從獵物變成食物只是遲早的事。
  他的腳沒停下,掠食者理所當然也沒放棄把他拖入沙河,那不斷躍出又鑽入的聲響漸大,「唔!」他的獸足在此刻卻絆到了異物,黑影壟罩了他的上方,遮去了他朝思暮想的陽光……

  腳一時半刻施不了力,他只好以手抓扒幾把沙子,但這顯然沒替他增加多少逃生的機會,此時,他的金屬義肢抓到了一根硬物,他在眨眼間將埋在沙裡的東西抽了出來--那是根長槍,上頭的飾羽和鱗片說明這並不是自然的產物,而是曾經屬於誰的武器。他翻過身子,以自己脆弱的腹部面向撲擊他的猛獸,像是他早已知悉這武器的操作,他使力將長柄刺入沙中,並以腋窩固定,被打磨發亮的黑色槍尖閃耀著刺眼白光--「砰!」巨獸的身子砸向沙海,再次濺起能吞沒旅人的沙浪。
  塵沙在掠食者不再動作後也沒了騷動,紛紛落回沙地,寂靜持續了半分鐘,長著巨大鐮牙的腦殼鼓起接著破裂,似是猛獸的孩子選在此刻降生於這個世界。一道銀灰色撕開了堅硬甲鞘,蜥蜴少年從裡頭鑽了出來,他驕傲的金黃在陽光下只剩令人作嘔的黃綠色。果然狩獵這種巨型生物還是太耗費他的體力了,他掛在被他自己鑽挖出的傷口邊好一段時間,直到他覺得自己的身體發臭,才蹣跚地從巨獸腦袋裡滑出。
  滾回沙上,他翻滾了幾圈讓沙子帶走身上黏膩的體液,雖然成效有限,但總比每塊鱗片間都被這種東西填滿要來得好。回頭望向被自己解決的兇怪,或許他真的變強了,剛才那刻他似乎能看見野獸位於頭部的生命中樞,好似他早已與這種駭人巨獸交手過多次……對了!那把長槍!他想起了那把現正位於怪物體內的武器,上頭的裝飾正是卡特拉一族的標記。
  他回到蟲屍上,循著自己挖出的口子再次鑽入,才剛清乾淨的身體又再次染上腥臭的蟲液。他抓起那根救了他一命的武器,一把將其扔出巨蟲體外,但他仍舊繼續深入,直到碰到沙地,他又繼續往下……

  滑順如蛋糕上鮮奶油的金黃沙漠此刻被獸人少年刨出一個又一個的坑洞,他的眼角掛著兩痕鮮紅,焦躁使他無法冷靜停下早已滲血的左掌,連本應該無堅不摧的金屬義肢也因此多了幾道磨損的痕跡。坑洞外散落著一把把有著同樣裝飾的武器:長槍、刀劍、弓矢……這裡就宛如是失竊的矮人武器庫,只是作工上沒矮人那般精緻,看得出來全是出於某個部落的落後武器,除此之外……一具具不全的森森白骨也破碎地躺在武器塚裡。


  他跪在其中一具白骨前,大腿骨中間已經少了一截,或許是受到了什麼重擊,不乾脆的斷面說明眼前這人死前曾承受過極大的痛楚,可能是來自方才獵食他的巨獸,也可能是……不,他想起來了……那是來自其他部落的襲擊。那夜燃起的大火讓睡夢中的他以為太陽已經升起,但那卻不是溫暖,而是炙熱地令他難受,恍惚間他聽到了不斷的嘶吼尖嚎,滿溢鼻腔的血腥使他反射地啣起自己的尾尖,他在獸皮包裹下沒能見到一切,現在想起來那或許是刻意為之,已經能自行行走的他根本不需要被抱著,除非是為了讓他逃命。
  金鱗獸爪握起已然成骨的掌,試圖讓自己能憶起更多……在那之後,比陽光更加溫暖、比微風更加柔和的聲音安撫著他:「你長大後再回來吧。」他依稀記得是這樣,在那聲之後,他便在顛簸之中睡去了。

  「莫訥(Monah)……」他雙手握住白骨,同時避免自己因悲傷而用力過度將其捏個粉碎,在母語出口後,他的眼角再次止不住地淌血,即便是已經成了骨骸,他還是認得出來,這就是他的母親,是哼著曲子哄他入睡、不在乎他身材嬌小無法成為獵人、在戰亂中送他遠離危險的母親--深愛著他的母親。
  他的血淚紅了衣領與沙地,白骨也染上幾滴屬於卡特拉的淚水,但這也無法喚醒逝去的生命,白骨終究只是白骨,沒能因此長出血肉。「莫訥、莫訥!嗚、哇啊啊--」他再也壓抑不住,這些年來幾乎只因酒精而哭泣的他,在此刻明白了心痛、悲傷、思念……被壓在心底已久的負面情緒一口氣迸發,但他太不熟悉,他不知道原來難過會令人窒息、痛哭會使人看不清、失去會讓胸口痛得如千刀萬剮,他沒有任何準備就被這油然而生的痛襲來,難道所有類人生物都很習慣這種情緒嗎?太痛苦了,遠超過他被蛇雞獸扯斷右臂時所帶來的疼痛,他不想再承受任何一次這般的感受,那--真的太痛了。
  少年仰天大哭了許久,血紅色早已止住了,他再也哭不出一滴能滋潤沙漠的淚水,只能從乾涸的痕跡證明他受傷過,但他內心還未宣洩完畢,胸口悶痛仍揮之不去,他伏下身子,蜷縮在白骨旁,回到母親的懷抱,他繼續顫抖身子啜泣著……


  他熟知的一切都已經不在了……「我來自卡特拉,那裡是片溫暖的沙漠。」當他和夥伴們大談自己來自多麼美麗的家鄉時,它早就成了一片荒蕪了;「願卡特拉的陽光閃耀你金黃的鱗片。」當他以這種旁人不知所以的話語祝福對方時,陽光已經再也照亮不了卡特拉的子民了;「卡特拉一族都是很厲害的獵人!」當他向大家炫耀起自己的族人多麼擅於打獵時,那群獵人早已被沙土掩埋了。
  少年吸著鼻子、抹著淚,太陽只剩一些在地平線上,紫橘的餘暉抹過天空,幾點星光已經率先出來,入了夜的卡特拉是生人勿近之地,但這兒再也不是卡特拉,除了他也不再有生人了。

  他還是難過的,他也清楚此刻的情緒稱為難過,也明白這難過是從何而來,但他已經哭不出來了。少年不顧疼痛地硬生生扯下自己手臂上的一塊鱗,將其擺至了白骨前堆起的小沙丘,接著他雙手合十、闔上眼,這不是他們一族慣用的祈禱手勢,但畢竟卡特拉已經不在了。

  「願卡特拉的陽光……」他哽咽地說著,「閃耀你金黃的鱗片……」白骨早已沒了鱗片,星空下得以閃耀的只是那片被剝離的、還帶著血的獸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