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手帕

霧中銀光

  銀月高掛在夜幕之上,皎潔白光灑進林中像是下著一場毛毛銀雨,然而光滴卻穿不透層層白霧。她蹲伏在樹上,霧氣濕了她的眼鏡,雖然就算沒濕,這兒的能見度也不過十來步,視覺在這可以說是完全派不上用場。「沙--沙--」枝葉摩挲的聲音自背後竄出,她快速地轉過頭,卻只瞥見一尾銀蛇閃過視野邊界,稍縱即逝,她知道那傢伙在這……既然看不清,她索性閉上了眼,藉此放大自己剩餘的感官。「沙--沙--」又一次,聲音近得像是就在她腦後,她反射地將重心前傾,任由身子如羽毛墜落,「砰!」一聲巨響接在她離枝之後,粗大的枝幹同她一起落下,她於空中睜開了眼,連忙地將腰間鉤索甩出,「咻--」破空聲綑上不遠處還健在的枝條,手臂使力將她整個人拉了過去,她懸在空中像是掛來誘惑猛獸的餌食。樹枝的斷面粗暴無禮,像是被硬生生扯斷一般,若剛才她還待在上頭,她的上下半身現在可能已經迷失在霧氣之中。

  攀在樹上的生物亮出白晃晃的牙,頂上那對尖耳明顯是鎖定了她,赤紅如火的眼睛彷彿光是盯著就能將她燃成灰,「吼嗯……」那頭野獸自喉嚨發出低鳴,沉悶的聲音似從山頂滾落的石堆,牠收緊了前足,樹幹被刻下深可見骨的爪痕(如果樹有骨頭),濕潤的鼻子抽動了幾下,肯定是在攫取她的氣味--就算是野獸也會挑食物的。牠緩緩地自樹上爬下來,而腦袋始終面向著獵人,像是在威嚇地說:妳敢逃跑試試看。當牠後足也踏上地面,藏在身後那粗大的尾巴甩了幾圈,銀白色的鱗片在濃霧中劃出宛如新月的痕跡,前足最末的指頭使力,野獸的兩側便張開了如蝙蝠的翼膜,從前足連至腰側,同時牠亦從低鳴中叫出了一聲咆嘯,「吼--」那巨吼驚擾了附近的鳥獸,險些連霧氣都要被吼跑,從胸腔吼出的強而有力讓獵人連忙捂住自己雙耳,但她耳裡的嗡嗡響說明這是徒勞。

  她熟悉這生物,自踏入森林以來這頭猛獸一直是她可敬的對手,人們對牠所知不多,原因便是碰上牠的人大多都進到了牠的胃袋,要不就是受到極大程度的驚嚇,從此對森林所見所聞絕口不提。本就想著哪日會再相遇,屆時再戰,然而在她某天落腳於一座小村莊之時,當地的村長便向她提及了那抹棲息於樹海的霧中銀光……由於村莊位處深林,村民們仰賴維生的是種棲於樹上的禽類,牠們有著極佳的聽力,但每當那生物出現之時,牠所發出超出人耳能聽到的聲頻,往往會激起家禽的同類相殘,這無疑對村民來說是一大災害,然而村裡卻沒一人對此有辦法。「交給我吧。」她當時是這麼說的,接著就到了這裡--陷入苦戰。

  耳鳴還未散去,那長相駭人的猛獸便朝她撲了上來,滿口利齒宛如數把小刀,光是擦過也能皮開肉綻。她馬上抓上頭頂的繩子,縮起雙腿踩上野獸的腦袋,使力一蹬讓自己往更高處躍去,於空中她從盾裡抽出了利刃,準備應戰之時,銀光一閃,粗壯的尾巴自她側邊猛砸過來,「砰!」她被擊飛了數公尺,好險被擊中的是架盾的一側,否則在那力量之下,她的骨頭現在應該早已經散了。她以劍插入地面作為阻力,終於緩住了自己失速的身體,眼前敵人並非只是莽撞進攻,很明顯的剛才那下甩尾就是避免自己的撲咬失敗。野獸的大耳朝向身後一轉,再次捕捉到了她的位置,並立刻躍上樹幹,由上而下再次使用了撲咬,張開的蝠翼使牠能多滑翔一段距離,落點正巧能將她壓制在地。真是聰明的過份……一隻有著各種殺人利器的生物並不嚇人,真正恐怖的是那些懂得擅用環境與自身優勢的掠食者,因此現在的她不敢也不行鬆懈一絲一毫。她將盾架向正面,並迅速地向後蹬跳幾步,腳步如羚羊般輕巧靈活,「哈--喀!」血盆大口像斷頭臺一般闔上--就在盾前幾公分,那咬合力道以她的經驗來看,一口咬碎一頭羊肯定不是問題。幾乎與野獸闔嘴同瞬,她後腳立刻使力,將重心前移,以自身全部的重量抵著盾撞擊猛獸。「嗙!」堅硬的盾直擊野獸面部,如猛牛的衝勁撞斷了嘴裡一根大牙,牠退了幾步後,甩了甩自己眩暈的腦袋,隨即又是一聲震耳大吼。

  下次該準備耳塞的……如果還有下次的話。她再次架穩盾牌,朝著猛獸直奔,有如憤怒的犀牛,每一腳都踏得紮實有力,牠的耳朵理所當然聽到了這毫不遮掩的足音,同樣朝著她張牙舞爪地奔去。在她與死亡巨口距離縮短之時,她高高躍起,突然消失的聲音讓野獸瞬間失去目標,不過牠馬上發出高頻的音波,用回聲定位出牠的獵物位在何處。鎖定了在自己正上方的獵人,牠毫不猶豫地再次抬起尾巴,有如蠍子一般將尾尖朝向敵人刺去。這一切在她預料之中,由於四足趴伏的身形,野獸面對來自上方的動靜時肯定會用尾巴應對。她隨即將盾轉了一個角度,將刺上來的尾刃向下偏斜,抓緊這一瞬間的空檔,她沒一點遲疑揮出了劍刃,鮮血如潑墨紅了霧氣,令此刻的樹海更加詭譎陰森。「吼--」猛獸因疼痛而失衡,倒臥一側發出巨聲混著哀鳴,牠自豪的武器之一在魔人的果斷之下被斬了下來,平整的切面跟那斷裂的樹枝截然不同,裹著閃亮鱗片的尾末落地,像極了一塊裸露在草地上的銀礦。

  沒了尾巴的兇獸撐起身子,齜牙咧嘴地發怒,牠大張蝠翼,周圍的霧氣因此被吹散了些,全身豎起的棘毛讓黑色的身軀看起來比剛才大上不少,翼膜上的血管因憤怒而充血變紅,在霧中宛如一張以血絲編成的蜘蛛網。佈滿利牙的嘴再次張開,齒間溢出的唾液飄散著肉食生物的血腥惡臭,「吼嗯……」牠發出一連串的低鳴,似鼓風機那般快速緊湊,緊接著牠四足肌肉一縮,留了一陣旋風在原地,龐大身軀宛如一支黑色巨箭直直朝獵人飛去。「砰!嗙!」接連好幾聲的撞擊,巨獸在樹林間不停穿梭衝刺,每一次進攻結束,踩著樹幹的四足就再次將身體彈出。而面對如此瘋狂的攻勢,此刻的她僅能以盾牌阻擋苟活,替自己多爭取一些時間好找出突破口……

  不知道扛了多少下的衝撞,她的體力也即將見底,再這樣硬碰硬下去肯定不是辦法,不過既然是如此無謀的衝撞……她知道這樣的攻擊破綻在哪。「砰!」她又扛下一次暴力的撞擊,鏡片下的蛇目在腎上腺素的作用下放大,她眼中清楚地描繪了野獸下一次襲來的時間點與路徑,這並非是魔法,僅僅是她在森林裡作為獵物與獵手的本能。「唰--」樹葉擾動的摩挲聲響給了她提示,霧後兩點紅光像是地獄遊蕩的鬼火朝她而來,她這次並沒舉起盾牌,而是當野獸爪牙亮起銀光,準備將她撕成碎片之時,她放軟雙腿令自己仰躺,雙手緊握刀柄,刃面向著野獸,藉著高速衝擊難以停止及轉向的劣勢,她的劍刃如同開闢天地的那一刀,毫不拖泥帶水地劃開一個俐落的口子,霎時之間赤液湧出,黏膩的鐵鏽濺上她的身體,殘留於表的餘溫燙得彷彿能將她融化似的。受了一記重傷,野獸無力的足無法再供支撐,牠因慣性而滑行直至撞上一棵樹,大開的腹部在草地上畫上一筆豪邁狂野--用牠的生命。

  「呼……呼……」她氣喘吁吁地步向那具屍體,霧此刻已消散不少,月光落在她身上,那抹斜過臉的鮮紅像是來自某個部族的傳統,而她就是族裡驍勇善戰的獵人。在親眼確認了猛獸的死亡後,她抽出腰間那把帶鋸齒的短刀,蹲下身開始進行著剝取作業。她先是摘下那如甲殼類突出的眼球,接著翻開口腔,以鋸刃鋸下了幾顆尖牙,隨後將刀刃移向頸子,使力地切進直到獸首分離。在處理完頭部後,她又依序地肢解起野獸,能輕而易舉剝皮拆骨的爪子、有助於樹林間迅速穿梭的翼膜、能吸收聲音且讓氣流順利通過的棘毛、堅硬且能豎起讓尾巴成為無情凶器的鱗片……這頭獵物上所有能用的素材她全都拆了下來並且打包,最後僅留一具看不出原樣的無頭屍以及一大灘血水在樹下,作為她兇殺的證據。她闔上了眼,似乎是為這曾經可敬的對手悼念,如今她的戰勝使她成了這座森林的頂級獵手,也成了村莊的救命恩人。


  暖和的晨曦撥開了雲霧、趕跑了月光、割開了夜幕,金粉灑落於她的銀髮,圈成一頂冠,像是來自狩獵女王的褒獎--噢,不,她就是那位女王。翠綠草地舖成了恭迎無上歸來的長毯,那身紅是為王華麗張揚的妝容,鞋跟落於草皮無聲,但村裡眾人確確實實地看著她自林中出來,提著那令他們深陷恐懼無助的猛獸頭顱。「十、十分感謝……那、那個……」村長顫抖的嗓音不知是害怕還是感動,亦或是單純年邁,他望著那替村子解決詛咒的勇者,遲遲說不出一句。「讓我洗個澡吧。」她把那腦袋扔下,逕自地走過眾人間,崇拜敬畏的目光她一點興趣也沒有,在狩獵過後她只想泡個舒服的熱水澡,「嗯--」雙手舉過了犄角,她伸了個大大的懶腰,曼妙曲線讓陽光映出一個誘人的影子,這是她留給這村莊的痕跡,泡完澡後她就要再次啟程了--還是找個男人玩一玩再走吧。